2011年2月20日 星期日

不同的信仰,如何在印度的劇烈變動中求生存?什麼變了、什麼依然不變?《九樣人生》


活動區時間:2011-02-15~2011-03-15

我一年當中有九個月在幹苦力;平日建造水井,週末在監獄當守衛。從十二月到二月的泰嚴舞季,我就化身成神。坎努爾的舞神

藍妮還不到四十,體態修長、千嬌百媚。她穿了件淡紫色的真絲紗麗,戴在每個腳趾和耳尖的戒指閃閃發光。我們一起喝茶時,纏腰布、留八字鬍的農民貪婪地看著她,用眼睛剝去她的衣服。廟妓

我們祖先和帕布關係密切,負責看管他的馬匹。自從帕布坐轎升天後,我們便讚頌他的名,吟誦跋台紀念他。除了我們納亞(Nayak)種姓階級的人,沒有人能夠學會《帕布史詩》。你得生在這個階級才行。史詩說唱人

我必須開槍打死那些拚命逃跑的人。我們被逼著喝烈酒,才好不假思索地幹這些事,不去憂慮我們的行動所造成的業果。直到今天,我有時夜裡還會看見那一幕:有人開槍,有人中彈,飛機投擲砲彈,房屋起火燃燒,男男女女發出尖叫。藏僧的故事

我父親在神輦隊伍經過時悄悄告訴我,我們的祖先鑄造了姆魯甘神像,奉贈給寺廟。我感到無比驕傲,了解到這些祖傳手藝是神所賜予。從此,我只有一個抱負,就是成為技藝高超的雕塑師,和我父親和叔伯相匹敵。神像鑄造師

我們之所以住到火葬場,正是因為多羅嬤嬤的緣故;多羅嬤嬤把我們拉來這裡,我們因為她而待在這裡。我們在自己內心找到她慈愛的靈量。這裡是實現靈量、照亮靈量的地方。黃昏夫人

瑪塔吉,一名耆那教尼姑,在她青澀年華即捨離家人,終生奉獻先知,當眼見知心好友遵循耆那教徒視為修行最高境地的「薩萊克哈那」儀式而了結生命的當下,卻也難離世間情誼罣礙之苦,而今她也因了然證悟選擇了與好友相同的道路。哈里靼斯,是個來自喀拉拉邦的獄卒,每年的十二月到隔年的二月泰嚴舞季期間,便化身為毗濕奴神的舞者,被尊奉為神的化身。而當泰嚴舞季一結束,他就得回到監獄裡工作,恢復賤民的身分。藏僧帕桑曾在年輕時為保護尊者達賴喇嘛,對抗派兵侵犯西藏拉薩的中共,毅然脫去僧袍棄戒律拿起槍枝,為守護信仰而戰,晚年則在印度印製精美的經幡,只為彌補當年殺害生命的罪行。

一一一名中產階級婦女離開家鄉加爾各答,放棄麻紡廠的工作,在偏遠的火葬場以侍奉頭骨為生,卻意外覓得了真愛和安頓。一個來自拉賈斯坦邦的牧羊人,目不識丁,卻能將長達四千行的古老史詩牢記於心。一個廟妓,起先抗拒性工作,卻把兩個女兒推入如今被她視為神聖召喚的職業。……

不管是印度聖人、耆那教尼姑、神秘主義者、或密教徒、藏僧……,他們在塔塔轎車疾馳而過的現代印度路上尋找救贖,到底意味著什麼?為什麼一個人採取武力抵抗,作為神的召喚,另一個卻謹守非暴力的「不殺生」(ahimsa)的戒律?為什麼一個人認為自己能創造神,另一個卻認為神能附身於他?

不同的信仰之路,如何在印度所處的劇烈變動中求生存?什麼變了,什麼依然不變?

九個人物,九種生命故事。他們走上不同的宗教道路,每個人物的故事都教人難忘。


【導讀】謙卑的視角,迷人的織錦

吳繼文

二00二年初,「非典」將變成年度字眼的前一年,我以非典型路線展開第一次印度之旅:從內戰方酣的斯里蘭卡可倫坡飛到清奈(Chennai,舊名馬德拉斯),再轉國內航線前往喀拉拉省的科欽(Cochin, Kerala)。位於印度亞大陸南方香料海岸(Malabar Coast)上的科欽西臨阿拉伯海,自古即是海上交通重鎮,波斯、中東的貿易船,葡萄牙的海上探險隊與遠征軍,或是鄭和的船團,都在這裡靠岸整補。由於我正在進行的一個寫作計畫,牽涉到早期耶穌會東來,而香料海岸就是利瑪竇和他熱血的護教弟兄們來到東方的第一站。二十六歲的利氏在一五七八年三月末自里斯本啟程,經過近半年的航行,於九月中旬抵達臥亞(Goa),那是當時擁有半個世界保教權的葡萄牙印度總督駐節之所,天主教會在那裡已經建立傳教基地。利瑪竇於此繼續歐洲尚未完成的神學課程,一方面給本地神學生教授希臘文。也許是水土不服加上種種壓力(功課、文化衝擊、思鄉,他畢竟還年輕),利氏病得很嚴重,常覺頭痛欲裂,於是被長上送到科欽休養,同時教授修辭學;期間他獲得晉鐸,並主持了第一次聖事。

科欽本是個近海沙洲,後來漸漸與陸地連接而成為一個半島,猶如荷鄭時期的安平與台南,或是現代的旗津與高雄的關係,中間隔著一片潟湖組成的內海,與大陸上的耶納庫南(Ernakulam)合而為一座雙子城,渡船終日頻繁往還。在科欽這座古老的港口城市,除了碼頭、商行、燈塔與堡壘外,還有印度教神祠、摩爾人清真寺、猶太會所(synagogue),以及好幾座天主堂;市場路(Bazaar Road)的商號與庫房整天飄散著胡椒、豆蔻、肉桂、丁香的氣味,野放的羊隻群聚貨車底下撿食散落的穀物。潟湖出海口的沙灘上樹立著一排數十面頗為壯觀的所謂中國漁網(Cheena vala)——人工起重式固定大型漁撈具,膚色黧黑的基督徒漁民們在圓木搭建的作業平臺上張貼著耶穌畫像。不遠處的雪白山牆是古老的聖方濟(St. Francis)教堂,葡萄牙探險家達伽瑪(Vasco da Gama)一五二四年猝逝科欽即安葬於此;在緊鄰聖堂的閱兵場(Parade ground)上踢足球、玩板球的男孩,或是濱海小路上結伴要去讀經班的穆斯林少女,則是個個皮膚白皙。這一切就是我的印度初體驗,一個看不到蒙兀兒風格,遠離恆河流域、濕婆和祂的雪山的非典型印度。

我從耶納庫南搭渡船前往科欽那天適逢週末,攜家帶眷的遊客不少,大家一進船艙就趕緊找個座位坐下,我卻注意到船艏角落上有兩個衣衫襤褸的小孩一直靜靜站著,他們一個瘦小年約十歲,另一個稍微高大,十二、三吧,靦腆地背著個小布包看著大家。渡船開了,船客一陣興奮喧嘩,不久即歸於平靜,突然那瘦小的男孩打起手上響板,開始演唱不知是哪個地方的謠曲。他的歌聲猶帶童音,但高亢處毫不遲疑,轉折的地方低迴而有(音勻)致,他自信、老練的風采征服了全船乘客,大家屏氣凝神,鴉雀無聲,很多人大概和我一樣還要渾身起疙瘩。船程過半,歌聲未歇,高一點的男孩此時出動了,手捧布包,逐一向乘客請領賞金。從大家打賞的乾脆狀,可以想見每個人都被小男孩的歌聲深深震撼並感動了。


【試閱】女尼的故事

「『薩萊克哈那』?」

「就是絕食而死的儀式。我們耆那教徒視之為苦修者的生命最高峰。這是我們的終極目標,也是通往涅槃的最佳途徑。不僅僅是比丘尼——連我祖母這些凡俗信眾,也施行『薩萊克哈那』。」

「你是說她自殺?」

「不,不是的:『薩萊克哈那』不是自殺,」她斷然答道:「完全不同。自殺是彌天大罪,是絕望所致。『薩萊克哈那』卻是戰勝死亡,象徵希望。」
「我不懂,」我說:「餓死自己,不就是自殺?」

「不是的。我們相信死亡不是結束,因為生死相輔而行。因此,當你迎接『薩萊克哈那』,就等於迎接生命的另一個階段——不過就是從一間屋子到另一間屋子。」

「可是,你們還是選擇用自殺結束自己的生命。」

「自殺的死充滿痛苦和折磨,『薩萊克哈那』卻是一件美麗的事情,既不痛苦也不殘忍。我們比丘尼因為生活平靜,也應當死得平靜。嘴上唸著先知們的名字,而且只要按指定方式循序漸進,便不覺得痛苦;反而在絕食當中,自有某種溫柔的純淨。

「導師帶領你經歷每一個階段。一切都先提前計畫——在什麼時候、用什麼方式絕食。有專人來陪你,隨時照應你,通報社區每個成員知道,你已決定走上這條路。首先,一個星期只禁食一天,然後隔日而食,也就是進食一天,第二天禁食。逐一放棄不同類型的食物,先是米飯,隨後水果、蔬菜,接著是果汁、酪乳。最後,你只喝水,然後每隔一天才喝水。待你終於準備就緒,水也不再喝。只要你循序漸進,便完全沒有痛苦。身軀既已淨化,即可專注於心靈淨化,淨除你所有的惡業。

「每個階段都有人問你:你準備繼續進行嗎?你確定做好心理準備了嗎?你確定不回頭了嗎?頗難形容,但確實非常美好:拒絕欲望,犧牲一切。周圍的同門僧人對你愛護有加。你的心思鎖定耆那聖徒的榜樣。」

她微笑道:「你首先必須明白,死亡對我們而言是激動人心的事。之所以迎接『薩萊克哈那』,不是因為對過去的生活感到失望,而是為了獲得新事物,達到新境界。就像看見新的風景、來到新的國家那樣令人興奮,新生活充滿無限的可能,使我們感到興奮。」

我肯定看起來一臉驚訝、半信半疑的樣子,因為她停了一下,開始用最簡單的意象說明她的意思。「你的衣服如果變舊變破,」她說:「就買副新的。我們的軀體何嘗不是如此。人一過三十,軀體一年年衰弱。待軀體完全凋萎,靈魂就得換新,好比寄居蟹另覓新殼。靈魂不會凋萎,所以轉世輪迴時,你只是把破舊的衣裳換成漂亮的新裝。」

「可是,你的朋友這麼離你而去,你恐怕也難感到興奮吧。」
「是的,」她說,臉也沉下來:「活著的人不好過。」

她停了下來。一時間,瑪塔吉失去鎮定;可她還是克制住自己。
「普拉尤迦摩蒂死後,我承受不了。儘管我們耆那教徒不該哭,我還是哭了。任何情緒都被看作是達成証悟的障礙。我們本應抹去愛憎——可我對她仍然念念不忘。」

她的聲音再次發顫。她搖了搖頭。「直到今天,執著依然,」她說:「我無能為力。我們一起生活了二十年。叫我怎能遺忘?」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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